博我新知光故國 傳他舊學振家邦——記夏威夷大學教授、中國文學博士第一人羅錦堂先生
沒等主考官發問,梁實秋先將敏感的問題拋出:“胡適提倡白話文,你怎么用文言文寫?”羅錦堂鎮定地回答:“我也喜歡白話文,只是字數太多。這篇論文已有四十多萬字,如用白話文寫,恐怕要一百多萬字。”胡適居然沒反對。兩小時緊張的考試時間已過,正想松口氣,豈料胡適舉手:“我以主考官的名義要求考試延長一小時。”高等教育司司長羅云平見狀,連忙給羅錦堂倒了一杯汽水,說:“你這才是真正的考試啊!”
口試整整進行了三個小時,之后羅錦堂退出,由全體委員秘密投票,結果通過了授予羅錦堂文學博士學位。出大學至博士十年寒窗,羅氏終成正果。事后,胡適坦誠地對羅錦堂說:“昨天我是不是給你太多麻煩?你的論文題目實在太大了,尤其是元人雜劇的分類那一章,無論是誰也分不好!為了主持你的口試,我臨時抱佛腳,在中研院的圖書館借來一大堆書,每晚準備到深夜三點……”說完,胡適拿出事先準備請越南共和國第一任總統吳廷琰簽名的紀念冊,請羅錦堂在上面簽名留念,并贈送自己的一張照片和為主考羅氏而準備的一本筆記(此筆記,后來羅氏又轉贈給“胡適紀念館”)給羅錦堂。
羅錦堂一生與教育結緣極深。自小入私立學校起,他便沒有離開過校園,只是身份由學子轉為教授。直至2007年底,81歲高齡的羅錦堂,仍站在夏威夷大學的講臺上,暢談詩詞歌賦。這位國學的捍衛者來自歷史文化璀璨的甘肅隴西,將中國文化的種子播撒至歐亞美三大洲,在不同的國土上生根、開花、結果。當年的第一文學博士門下已是博士云集。
一位德國教授感嘆說,你們錄取博士簡直是古代中國考狀元,全國競選,只取一人,太難了!太難了!
與大師們的交游
胡適、傅斯年、于右任、錢穆、鄭騫、董作賓……這些在中國現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,他們有的是學界巨擘,有的是革命元老,但無一例外,都與羅錦堂有著特別的緣分。師焉?友焉?從他們身上,羅錦堂獲得的教益非淺。
在臺大當系代表時,新上任的傅斯年校長,將中文系的圖書室取消了,同學們敢怒而不敢言。羅錦堂初生牛犢不怕虎,便代表學生去見傅斯年。傅叼根煙斗問:“這是誰的意見?”羅:“大家的意見!”傅將桌子一拍:“大家?共產黨就是利用大家造反的,你是不是共產黨?”說罷,見羅仍然站著不走,接著說:“你們這個圖書室凈是些翻譯的俄國小說,那是共產黨才看的書,所以我要取消。”羅機智應對:“那些書可以取消,我們也沒看過,但別的書不應取消呀,不能因幾本書便將整個圖書室取消,這豈不因噎廢食!”傅問:“那你看什么書?”當時羅正讀楚辭,就舉出一堆書名。在講到郭沫若寫的《屈原》時,傅說:“這本書可以看!”羅正為校長的倨傲憤憤不平,立即反問:“你說共產黨的書不能看,為什么又可以看郭沫若的書?”傅語塞,頓時惱羞成怒:“你是哪里人?”答:“甘肅人!”傅又說:“甘肅就沒有一個能讀成書的,你讀什么書!”一揮手說:“你們這些小孩子懂什么,有事找系主任去!”傅斯年的學問之高和脾氣之大在臺灣學界是出名的。他愛訓人,好發火,得罪過不少人,許多人恨他。但只有一個人對他的“訓”卻刻骨銘心,永遠不忘,那就是羅錦堂。他默默思忖:傅校長,你憑什么如此小看甘肅人!你如此盛氣凌人,不就是因為有學問,有成就,寫了不少書嘛。我就要爭這口氣,寫幾本書出來,讓你對甘肅人刮目相看!于是,這一訓,便訓出了一個“羅氏系列成果”來。
一年后,羅錦堂參加詩選考試,這正是他的強項,加上挨訓后暗自發憤,于是一揮而就,第一個交了卷。恰巧傅校長來巡視考場,見有人這么快交卷,拿起來一看,題為《讀杜甫詩后》。詩曰:
杜公何為者,坎坷窮途叟。妻子嘆絕糧,親故傷老丑。麻鞋見天子,衣袖露兩肘。時時憂黎元,四海常奔走。舉手射天狼,翻身摘北斗。非圖身安樂,但畏國衰朽。三吏與三別,生民病苦久。旅食住京華,難為獅子吼。鴻鵠志不伸,吟詩百千首。以此警愚頑,聲名萬代有。
傅校長讀后問臺靜農:“詩寫得好,這學生是誰?”臺大笑道:“這就是你所說沒有讀過書的那個甘肅人!”傅斯年也跟著哈哈笑起來,連說:“忘記了!忘記了!”這一來,倒是對這個甘肅人印象深刻了。過了一年,羅錦堂當選為臺大學生自治會主席,傅斯年對他更為垂青,凡是羅組織的活動,有請必到,要多少經費也照批。羅由此又一頓悟:一個人不怕別人看不起,就怕自己不爭氣啊!
1950年,傅斯年出席省議會,談論臺灣大學經費撥款事宜。有的議員認為臺大開支較大,提出縮減。傅據理力爭,不僅得不到支持,還引來一些人的反對之聲。傅極為生氣,因過于激動導致腦溢血發作而當場辭世。羅錦堂聞訊后,立即帶了一群學生,會同校領導趕到會場,將傅校長遺體護送至殯儀館,同時組織學生印制了三千多張傅斯年遺像發給同學們和送葬的來賓,并以學生會的名義建議將傅校長葬在臺大校園一角,取名“傅園”。當即得到出席追悼會的臺灣省政府主席陳誠等人的支持,四十多年后,今日之傅園,林木蔥蘢,環境幽雅,成為臺大一景。當時有些師生不解,為什么羅錦堂對傅校長如此情深,而以前他把你訓得好慘。羅錦堂說:“第一我欽佩他的學術成就;第二敬佩他為臺大盡瘁之功績;第三感謝他那一訓,訓出了我的志氣,催我發奮,讓我以成果爭取別人承認。”
羅錦堂逐漸有了名氣,一天,監察院長于右任找來監察曹啟文問道:“最近《大陸雜志》連載的《讀曲紀要》,文字流暢,見解獨到,很有文采,看來是位資深的學者寫的,但又聽人說,他是甘肅人,則否請他來談談。”曹找到羅,傳達了于右老之意。羅錦堂覺得同大官交談,很拘束,便借故推辭了。第二次又來請,羅說:“我怕見大官,請轉達于右老,感謝賞識,我一定努力學習,不辜負他的期望。”曹啟文說:“于右老幾次請你,難道還要他親自來臺大宿舍看你不成?”羅無奈,只好到了監察院。可副官要看名片,羅沒有,副官說不好通報,羅掉頭回去了。于右任得知后,第二天派專人接來羅錦堂。于右老見到羅錦堂,竟忘了拿手杖,親自出來迎接。啊!這羅錦堂原來是個二十來歲的學生,何況還是個西北同鄉!大喜。兩人第一次交談便有投合共鳴之感,于是約定每周見面一次。兩人年歲相差幾代,但思路十分融洽,每在一起便談笑風生,經常廢寢忘食尚覺言猶未盡。日久便成忘年之交,無話不談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