巡回畫派與庸俗藝術

列賓作品《伏爾加河上的纖夫》

謝洛夫作品《少女與桃》
巡回畫派精品展是今年藝術界的盛事,那變幻莫測的風景、刻畫入微的人像,都在炫示“現實主義藝術”的魔力。關于它的光輝歷史,已經有很多學者為大家做了充分的介紹,無需再述。于是本文意欲挖掘一段奇特的歷史——19世紀的這些美輪美奐、意味深長的作品,如何在20世紀的藝術批評中,竟成了典型的“庸俗藝術”?令人膜拜的特列恰科夫美術館,曾是如何成了“一座專門收藏和展出蘇聯當代藝術——庸俗藝術——的博物館”?
讓我們從現代藝術批評的源頭說起。有一種不夠可信的二分法:我們常常將畫面的“形式”和“內容”分別討論,它們是一枚硬幣的兩面,互相依存卻又涇渭分明。譬如巡回畫派的“內容”,可以是風景、人物、生活,而其“形式”則是近似歐洲印象派的繪畫手法。在20世紀初,就像文藝理論中的俄國形式主義批評一樣,視覺藝術批評也發生了同樣的轉向。年輕的英國文藝批評家克萊夫·貝爾在1914年出版的著作《藝術》中,試論了藝術的本質:
“藝術品中必定存在著某種特性:離開它,藝術品就不能作為藝術品而存在;有了它,任何作品至少不會一點價值也沒有。這是一種什么性質呢?什么性質存在于一切能喚起我們審美感情的客體之中呢?什么性質是圣·索非亞教堂、卡爾特修道院的窗子、墨西哥的雕塑……以及普辛、皮埃羅·德拉、弗朗切斯卡和塞尚的作品中所共有的性質呢?”
貝爾認為,在所有的視覺藝術中,是“線條、色彩以某種特殊方式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間的關系,激起我們的審美感情”。他將“這種線、色的關系和組合,這些審美地感人的形式”稱為“有意義的形式”。這個創見可以追溯到其老師羅杰·弗萊,他在1910年這樣討論塞尚:“他似乎觸摸到了一個隱蔽的源泉,在那兒,印象派賦形的整個結構瓦解了,一個有意義的與表現性的形式的新世界開始呈現。”
簡言之,過去是“形式反映內容”,而今形式本身成了主角。這是一種革命性的創新,弗萊也因此被譽為“形式主義之父”“現代藝術批評之父”。到20世紀下半葉,美國最重要的藝術批評家克萊門特·格林伯格在其著名論文《現代主義繪畫》中,從哲學意義上闡明了這種理論:
“現代主義遠不只是文學和藝術之事……現代主義的本質在于以一個學科的特有方式批判學科本身,不是為了顛覆它,而是為了更加牢固地奠定它的能力范圍……每一種藝術都得實施這種自我證明。”
這“自我證明”體現在繪畫中正是對畫面形式的自覺。格林伯格的譯者沈語冰先生更進一步解釋道:“這種自反性恰恰構成現代性的最強大核心。它與物權法上主體(人)對物的處理權,契約法上的意思自治,政治上的民主參與,司法上的程序正義一脈相承。”也就是說,現代藝術的發展所呼應的是整個西方文明的發展:要求每一個學科能夠反思自身的本質,更精確地定義自身。而現代畫家正是呼應這種思潮,離開了過去“形式反映內容”的道路,走進了“純繪畫”。更通俗地說,“外行看熱鬧,內行看門道”,現代那些最為野心勃勃的藝術家正是致力于發展“門道”,不屑于提供熱鬧了。
有個笑話說,畢加索對愛因斯坦訴苦:看不懂你的工作的人不會批評你,但任何人都可以批評我——這正是說,繪畫已經是一種比過去更“難”懂的學科。
于是,格林伯格在另一篇著名論文《前衛與庸俗》中,將俄國巡回畫派當作了大反例,明確提出了本文開篇的批評。他認為,自19世紀的印象派—后印象派到20世紀的立體主義、抽象派等等,這越來越簡潔抽象的發展方向,是“運用藝術來提醒藝術”的“純粹化”進程,F代藝術的英雄是更新了繪畫形式的藝術家,如推進了平面性的馬奈與塞尚,又如發展出新的抽象形式的畢加索、康定斯基、蒙德里安等。相對地說,古典的現實主義繪畫則是未能實踐“自我批評”的“庸俗”作品;是“掩飾了藝術的媒介,利用藝術來掩蓋藝術”;是利用繪畫去表達社會、人性和自然等對象,唯獨不表達繪畫本身。
他認為,這些讓人人都能輕松欣賞的畫,是“為觀眾事先消化了藝術,免去了他們的努力,為他們提供了獲得愉快的捷徑,從而繞開了對欣賞真正的藝術來說必然是十分困難的道路”。換句話說,這些“講故事”、可辨認、優美抒情的繪畫,是合成的繪畫,不是純粹的繪畫。
這是不是有點匪夷所思?那有著高尚追求的、平易近人的現實主義繪畫,何以遭到如此的攻擊?其實中國古代也有此論調,“高雅”的文人畫常有冷寂晦澀之風,“平易近人”是畫匠的任務。黃賓虹曾說,“陳老蓮每年終展覽平日所積畫,邀人傳觀,若有人贊一好者,必當時裂去,以為人所共見之好,尚非極品。此宋玉‘曲高和寡’、老子‘知稀為貴’之意。”品評藝術有賴于有專業素養的“鑒賞共同體”,而非藝術專業外人士,古已有之。這的確是藝術的傲慢和排外,卻也擔保了藝術的品質。在格林伯格之后,晚期現代主義的杰出代表邁克爾·弗雷德在《三位美國畫家》一文中,將這種說法推向了極致,上升到了道德高度:



